長期以來，社會上流行著一種對道教的偏見，認為道教粗俗龐雜，未能達到高雅的層次，故而產生輕視的態(tài)度。這是教外一些人士僅憑表面印象得來的感受，而這些印象的可靠性是值得懷疑的。我不否認實際生活中的道教有教派繁多、成員復雜、道術詭異的情況。但是，第一，任何宗教都有類似的情況發(fā)生，非獨道教為然，教內人士亦常自檢以求純正；第二，道教最與中國民間傳統(tǒng)信仰接近，兩者在交互滲透中發(fā)展，道教深入民間就難免受雜俗異風的影響；第三，道教除了在世俗化過程中產生的上述淺顯化的一面，還有精致深刻的內容，有足以吸引世人和震撼心靈的真精神，有能夠克服種種危難使該教延之久遠的偉大生命力，有其自身獨特的內涵而為其他學說和宗教所不能代替者，否則它就不會衰而復興，幾經(jīng)曲折，流傳到今天了。道教清修得道之士致力于體玄修道，韜光養(yǎng)晦，淡泊名利，鮮為世人所知。真道精微，言約旨遠，若非善于體悟默應者，難得奧妙，且世上不求甚解者多，未知大道之深，遂生出種種淺見誤解，實不足為怪。老子說：“下士聞道大笑之，不笑不足以為道”，誠有以也。更有少數(shù)歐美學者，以基督教為宗教唯一模式，否認道教是成熟的宗教，以此貶低道教。這種歐美中心論的調子，西方的有識之士都不贊成，因而頗有人重視對道教的研究，我們東方人更不必隨聲附和。我們只能這樣說，不是道教淺陋，而是世人對道教的認識淺陋；隨著研究的深入，人們的態(tài)度和評價是會改變的。道教影響廣泛持久，與中華民族傳統(tǒng)信仰緊密相連，故魯迅謂“中國根柢全在道教”，識者以為乃真知灼見。然而道教研究歷來薄弱，教內外之學術交流亦遜于佛儒兩家，世人之淺解道教亦與此有關，闡發(fā)不力之故也。近年來大有起色，教內外一起開展學術研究活動，又疏通了國內外學界的聯(lián)絡渠道，人才漸多，成果迭出，方法日趨多元化；在對象范圍上，“教義道教”擴展為“文化道教”，道教的豐富內涵和多重價值愈益顯露，路子越走越寬。這種狀況非單是學術文化繁榮的標志，亦是道教振興之吉兆。
我不是道教信徒，但自認為是道教界的朋友。現(xiàn)依據(jù)自己的初步領悟，對道教精神作一粗略的論說，以求正于教內外時賢學者。
道教精神是一種風格、態(tài)度、氣象，它是無形的，又是實在的，它滲透在道教的教義、感情、行為和文化中，又進而影響到廣大社會人群。
第一，容納匯合的精神。道教之興，上溯遠古，兼綜百家，是多種文化融合的產物。從主要來源上說，有古代傳統(tǒng)宗教，有秦漢神仙方術，有黃老道家，有陰陽五行學說，有儒家思想和讖緯經(jīng)學，有民間醫(yī)學養(yǎng)生學，它們在長生成仙、濟世度人的主旨下，匯合熔冶成道教思想體系。在后來的發(fā)展中，道教繼續(xù)以開放的姿態(tài)，有選擇地吸收墨家、醫(yī)家、科技家、天文地理家、佛家和民間信仰，不斷地重新解釋道家的思想著作，繼《老子》之后，《莊子》、《淮南子》、《文子》《列子》皆成為道教重要經(jīng)典，又在其發(fā)展后期吸收佛教禪宗和宋明理學的思想，形成深奧的內丹之學。在近代，陳攖寧先生所創(chuàng)之仙學，更是注意收納西方生物學、生理學、生態(tài)學、化學、物理學等自然科學知識，使傳統(tǒng)仙學面貌為之一新。總之，道教在其發(fā)展中上從未停止過吸收外部營養(yǎng)、學習別家寶藏，遂使自身內容不斷充實，體系不斷展寬，與社會各種文化領域都能相互貫通，從而避免了孤陋和封閉，其結果，正式教徒雖少，道教文化的影響卻能夠遠遠超出教徒的范圍而達于中國文化的全局。當然，中國歷史上的儒佛道（道包括道家和道教）都有寬容博厚的傳統(tǒng)，三教合流成為中國文化發(fā)展的主導趨勢，不過其中以道教的容量最大。以三家后期著作的結集而言，佛教的《大藏經(jīng)》卷帙浩繁，但別家基本不收；儒家大型叢書《四庫全書》及《皇清經(jīng)解》，以四書五經(jīng)及其傳注為主，略涉雜說，道釋兩家僅附在《四庫全書》子部之下；而明《道藏》及《續(xù)道藏》，除廣收道書外，道家著作網(wǎng)羅幾全，諸子百家及醫(yī)學、化學、生物、體育保健、天文、物理等，亦有可觀數(shù)量，許多珍貴史典因之得以保全。此種情形，并非道教有意濫收盲納，借以壯大門庭，實乃道教體系之廣博所致，不如此不足以表達其內容之汪洋豐盛也。世人以馬端臨“雜而多端”之評語詬病道教，實不知馬氏此評僅指道教內部層次多重、教派紛衍，非謂道教無主題宗旨、與別家混淆不顯也，此事不可不辨。道教在發(fā)展中雖廣收博采，但進路和旨歸還是清楚的，那就是延年益壽、長生不死、得道成仙、消災免禍、廣致太平；或者說內以治身仙壽，外以濟世救人。凡與此宗旨相關者，皆為道教所關注，道術眾多，皆以強化生命為目的，故內外丹術成為主流，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道教就是拜生之教。陳攖寧先生曾批評《四庫提要》不識道家學術之全體，駁斥《道藏》諸書多與道家無關的論點，指出道家學術[1]，包羅萬象貫徹九流，并不限于馬端臨所列之五類，《道藏》三洞十二部之分類，誠不免疏舛，但《道藏》編者自有特別眼光，因“秦漢以前諸子百家之學術，皆起源于道家，故將各家著作擇其要者，錄取數(shù)種于《道藏》中，亦無不合之外”[2]。依今日學術研究的眼光視之，幸虧《道藏》搜羅廣博豐富，不拘一格，才使它成為中國文化史資源寶庫，對發(fā)展學術功莫大焉，我們由衷感謝當時編者之厚德能載。
論者或責難道教曾倡華夷論，排斥佛教，以此指斥道教門戶狹隘。我認為任何宗教為維護自身傳統(tǒng)和地位起見，都有不同程度的排它性，道教亦未能免此局限；況且外來宗教與本土文化有差異性，初期互有隔膜，爭論勢所難免。歷史上確曾發(fā)生過道佛之爭和道士慫恿執(zhí)政者排佛事件，表現(xiàn)出一些道士狹隘的民族觀念和對實際利害的計較。不過平心而言，動用行政手段壓制異教者皆為專制君主，正派的宗教領袖都反對使用暴力，而且在多數(shù)情況下道教受到的壓制比佛教要大。道教的主流派只是要維護中華傳統(tǒng)的主位性，不僅不反對佛教，而且實際上從佛教那里吸收了許多思想營養(yǎng)；越到后來，佛道之間的關系越融洽，凡高道皆精熟佛學，這是唐宋及其以后的實際情形。至于道儒關系，向來融洽，只有儒者排道，罕有道士排儒。道教從開始出現(xiàn)就不是作為儒家的對立面，而是儒家的補充，它的道德信條和社會政治思想多取之于儒家。
從教外說，道教沒有同其他宗教發(fā)生流血沖突；少私寡欲、不貪不爭是它的信念；它的性格極為和平忍讓，所以容易與金丹可兼而行之，正一與全真亦可友好共進，除張?zhí)鞄熓老祮尉€傳承外，各教派之間往往互相有交叉承接，師出多門，徒行多途，內部交往友好頻繁，有利于彼此學習，取長補短。
第二，抗命逆修的精神。萬物皆有生有死，人也不能例外，世人視為自然規(guī)律，如揚雄所說：“有生者必有死，有始者必有終，自然之道也。”[3]面對這樣一個嚴酷的現(xiàn)實，各家都想超越生死大限，而路數(shù)各不相同。儒家承認人的生理機體必然死亡，但人的道德、事業(yè)及思想言論卻可以長留人間，故有“三不朽”之說。佛教認為人經(jīng)由“三學”、“六度”，可以超脫生死輪回，進入無生無死的涅盤境界，實際上仍然是精神的長存，形體無法永駐，也不值得保留。道家談于生死，莊子以為生死乃氣之聚散，自然之道，生不足喜，死不足悲，順之而已，更論生為徭役死為休息，簡直是喜死厭生了。道教與眾不同，它最惡死重生，以此世生命為至貴，相信通過煉養(yǎng)，不僅精神生命可以升華，生理生命亦可以脫胎換骨、永固不壞，所以它要打破規(guī)律、改變規(guī)律、戰(zhàn)勝自然，與無情的命運相抗爭。如果說道家的生死觀是順乎自然，付與命運，那么道教的生死觀就是反乎自然，自我作主。道教有一個響亮的口號：“我命在我不在天”。不信命運，不信因果，力抗自然，這是道教所獨有的精神。道教的“反乎自然”，也只是反乎個體有生有滅這個自然小道，它的目標是實現(xiàn)“生道合一”，即個體的有限生命與自然大道的永恒生命相結合，這是最高層次上的合乎自然，是先反后合。在個體生于大道又須回歸大道的思想支配下，道教的煉養(yǎng)的原則是“逆以成丹”，以人力逆向自然演生的來路回溯上去，直至本根，實現(xiàn)人與道一體化的目標。道教的內丹煉養(yǎng)術都強調性命雙修，即心理訓練與生理訓練同時進行。在心性修煉上，道教與佛儒是相通的，但修命煉氣是道教獨有的。道教不是安命順命而是修命，這個“命”，不是指命運，而是指活生生的生理生命，不修命不足以稱為道教。在重生修命的思想指導下，道教發(fā)展出一整套健身長壽的養(yǎng)生之道和煉丹超度的仙學仙術。不死而神通的仙真雖未見有人做成，但道士的努力卻大大推動了中國古代醫(yī)藥學、養(yǎng)生學和人體生理學的發(fā)展，對生命科學和人的健康做出了重要貢獻。世人常以外丹未得長生、反致速死和道術未能使人成仙為由，嘲笑道教的神仙說為荒謬虛妄，但這僅僅是事情的一個方面。人們往往忽略了事情的另一方面，即長生之道包含著人類對現(xiàn)實生命的摯愛和對生命奧秘的探求。生命是大自然最美妙的杰作，人的生命又是杰作中的杰作，它對于每個人都只有一次，因此人從有自然意識那天起，就開始追求生活的幸福、身體的健康和生命的延長，這是本能的正常的欲望。有這種強烈的欲求，才有物質生產的發(fā)展、社會政治的改良、醫(yī)藥體育的發(fā)達、衛(wèi)生保健的完善。生命的保養(yǎng)和升華是幸福的基礎，哪里能夠不加以重視呢？對待個體生命的不同態(tài)度，會導致根本不同的結果：一種是重命（命運之命）輕生，得過且過，無所作為，生死壽夭聽任命運擺布，不養(yǎng)生，不治療，不節(jié)欲，不防災，吾見其生理生命必早趨于枯萎，又知其精神生命更快失落迷茫，雖美其名曰曠達，實是輕率消極，不足取焉；另一種是輕命（命運之命）重生，相信人有回天之力，天生之而人成之，人可以發(fā)揮主觀能動性把自己的生命培煉得更堅強更深厚更有持續(xù)力，病者可康復，弱者可健壯，夭者可長壽，不斷排除各種傷由死因，掌握生命活動的內在規(guī)律，內疾不生，外患不入，把生命延續(xù)得盡可能長久，這是一種積極進取的生命觀，應該給予肯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