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治道”的文化心理根基及其現代張力——讀方朝暉《何以經世》
2025-12-20 09:23:54 來源:光明日報 作者:樓庭堅

《何以經世:儒家治道及其現代意義》
方朝暉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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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對百余年來的現代化進程,如何理解自身文明的政治智慧,是當代中國思想界關注的時代課題。清華大學方朝暉教授的新著《何以經世:儒家治道及其現代意義》正是對這一議題的思考與回應。本書并非按人物或系年展開的政治思想史著述,而是一部具有強烈方法論自覺的理論專著。其核心嘗試在于鉤沉中國的“文化心理結構”,揭示儒家“治道”長盛不衰的根源及其現代轉化的基石。
全書始于對牟宗三先生“政道”與“治道”之辨的反思。牟宗三先生認為中國傳統政治思想只重“治道”(治理技術)而忽視“政道”(政體構建),這一論斷影響深遠。然而,方著敏銳地指出,這種思維背后潛藏著“政體決定論”的誤區——誤以為只要移植一套理想政體,治理難題便可迎刃而解。這陷入了哈耶克所批判的“理性建構論”。實際上,東西方一些政體都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自生自發的,政體好比骨骼,決定機體運作的卻是血肉——即深層的“文化心理結構”。由此,方著完成了一個關鍵的問題轉換:中國自身的文化土壤中,何種“治道”被證明是有效的,其內在邏輯何在。
為了建立新的解釋框架,作者引入了文化心理學這一核心工具。他認為,在文明的表層制度背后,存在著一種如“河床底部巖石”般穩定的“集體無意識”。它內化于語言習俗,規定著共同體的思維與情感。作者將其中最穩固的成分提煉為三大“文化預設”:其一,此世取向。與追求“彼岸救贖”或“輪回解脫”的文明不同,中華文明將感官所及的現世視為唯一且終極的真實。這一預設決定了中國思想注重“務為治者”,致力于在此世內部尋求秩序與安頓;其二,關系本位。與西方原子式的自主“個人”不同,中國人是在親疏遠近的關系網絡中定義自我、尋求安全感的。個體的意義嵌入在與他人、家庭乃至天地的相互依賴中,人倫秩序的和諧因此成為衡量社會治亂的根本標準;其三,團體主義。作為關系本位的延伸,個人傾向于在更大的集體(家族、國家)中尋求身份認同和庇護。這種心理需求構成了中國歷史上對“大一統”政治格局持久向往的深層動因。作者認為,儒家之所以能脫穎而出,正在于它最深刻地體察并回應了這三大預設,提出了一套契合中國文化心理的社會整合方案。
通過借鑒馬克斯·韋伯的“理想型”方法,作者為儒家治道建構了一個四層結構模型:自上而下依次為最高預設、基本原理(天下、文明、大同)、基本原則(德治、賢能、禮法、風化等)和具體措施。這套體系共同指向一個核心命題:在中國文化土壤中,有效的治理權威從來不是純粹的強制力,而是觸動人心的“軟實力”——以德性、禮俗為載體的心理整合力量。
書中對“德治”的重新闡釋尤為精彩。作者反駁了將“德”比附為“馬那”(mana)或神秘力量的流行觀點,認為這忽略了其理性內核。通過梳理早期文獻,作者提出,“德”的本質是一種真心關心、幫助他人的行為所引發的心理感應,其關鍵在于行為背后的“發心”是否真誠,以及這種真誠能否被受惠者感知,從而產生“心悅誠服”的感激。
如果說“德治”關乎內在品性,那么“禮治”則是構建外在秩序的核心,長期以來,禮治常被視為現代法治的對立面。方著則將其重新定位為一種適合中國土壤的“軟制度”。在傳統社會,脫離具體人情、試圖“一刀切”的抽象規則往往遭遇抗拒或變通。正是在此意義上,“禮”顯示出獨特的智慧:它承認并尊重人際關系的差異(“分”),又要求在差異中表達敬意(“敬”)。禮“緣人情而制”,訴諸內心恥感,因而比冷冰冰的律條更具約束力。
方著將儒家政治智慧從道德理想主義話語中解放出來,還原為一套植根于特定文化土壤、以“人心”為樞紐的治理技藝。這一闡釋極具解釋力,同時呈現了其內在張力:方著的論證建立在三大文化預設具有“長時段”穩定性的判斷之上。但當我們直面現代社會,一個關鍵的問題浮現出來:高度依賴人心與德性的“軟制度”如何在現代社會找到制度化載體?筆者認為,現代社會不再是單一文化邏輯主導的同質化場域,而是至少由三種邏輯構成的復合體:其一是以功利計算和契約交換為核心的市場邏輯,它持續侵蝕著基于人情的“關系本位”;其二是以普遍權利和程序正義為基石的現代國家邏輯,它從根本上挑戰了傳統“團體主義”及“禮治”的差序原則;其三才是以血緣、情感和身份認同為基礎的社群邏輯,這也是方著所揭示的傳統主導邏輯。
因此,在探討儒家“治道”的“現代意義”時,核心議程在于協調這三種不可通約的邏輯,從而構建一種“軟硬互補”的良性機制:一方面,“硬約束”須為“軟制度”劃定底線?,F代法治的剛性,要為禮俗的運作提供權利保障框架。當家族懲戒、行業排擠或網絡集體聲討侵犯個體基本權利時,司法體系必須介入,成為個體權利的最后守護者;另一方面,“軟制度”能為法律注入溫度與智慧?,F代法律條文難以窮盡復雜的生活情境,此時,植根于社會生活、蘊含倫理情誼的“禮俗”資源便能發揮作用。在大量民事糾紛中,社區調解、行業慣例等方式,往往比司法程序更能修復社會關系。這種軟硬結合的治理難題,絕非中國獨有。當代西方社群主義對“權利優先于善”的批判,以及法律社會學對“活法”的研究,都揭示了“硬制度”必須植根于“軟制度”所代表的社會共識之中。從這個角度看,方著為全球性的治理對話提供了極具分量的“中國經驗”。
總而言之,《何以經世》是一部充滿理論勇氣的力作。方朝暉教授以“文化心理結構”為支點,撬動了覆蓋在儒家政治思想研究上的“制度決定論”堅冰。其最大貢獻或許不在于提供了最終答案,而是提出了正確的問題,并示范了一種極具前景的研究范式:超越對傳統“有無”現代元素的簡單比附,深入文明的深層結構,探尋植根于自身文化土壤的現代性之路。
(作者:樓庭堅,系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助理研究員)
【編輯:董麗娜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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